“谢谢王老师的。”张翠容沙哑着嗓子笑道,“今天和大家分享这段时间在地中海的。”曾经,去地中海旅行几乎可以与浪漫画等号,历史与艺术在蔚蓝色的海湾紧紧拥抱,然而张翠容所去的地中海全然不同:“2010年底,北非突尼斯小贩的这把火,燃烧了阿拉伯地区人民的痛,也点燃了债务危机的欧洲人。它们的背景音,是2008年由美国的金融海啸,随之而来的是全球的高失业、高通胀,还有与经济的欺诈。”
原标题:张翠容:越过自身经验的边境,就是世界
在伊拉克南部巴士拉的废墟上
“这样的天气真应该窝在床上看美剧。”5月10日,朝阳大悦城单向空间的咖啡店员调制着一杯格外烫的巧克力。布满雾气的大落地窗外,突如其来的冷空气伴着阴雨,让已过立夏的品尝着晚秋的冷冽。街上的女人把自己裹进外套里,用雨伞护住手里的康乃馨,这一天是母亲节。
背投屏幕上,是一个堆满“国际热点新闻”文件夹的电脑桌面,背景是一张合影:七八个小朋友看向镜头,脸上涂着红白黑国旗油彩,他们簇拥着一个亚洲面孔的女人,和一面埃及国旗——她是记者张翠容。这场沙龙的主讲席上,仅有的一把椅子和一只麦克风都属于她,她要向不惧风雨的读者,讲讲记者穿越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枪林弹雨的故事。
记者
“与死神擦肩而过”并非炫耀的资本
“谢谢大家能来。”灯光把张翠容的身形投射在屏幕上,瘦小的剪影旁边,身着钢盔和防弹衣的美国记者詹姆斯·福莱(James Foley)正在微笑,2014年8月,一段由极端组织ISIS传出的斩首视频世界,视频的结尾,身着橙色“囚服”的福莱,身首异处。
“我们都是记者。也有人叫我们背包客记者,孤身奔赴新闻热点地区以及受冷落的地方。”张翠容用普通话讲述着记者的特质——区别于主流记者的身份,他们不设立场,不受雇佣,行走在充满争议与战火的地方,把为人所忽略、误读以及主流以外的故事,带给读者。
曾有人评价翠容“哪里乱去哪里”。她一直在走,用笔报道国际纷争:印度尼西亚化进程、柬埔寨红色高棉解除武装、东帝汶、科索沃危机、阿富汗的最后岁月、巴以冲突、伊拉克战争、黎巴嫩、拉丁美洲21世纪社会主义、东欧剧变二十年……在公开场合及报道里,她从不提及个人事务,而这些大事件足可以成为她人生坐标系的横轴,锚定在纵轴上的,则是与国际焦点人物的对谈:已故的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、巴勒斯坦民族机构阿拉法特,还有东帝汶开国总统古斯芒、柬埔寨王子拉那列……
在这张采访地图中,最的坐标是哪里?“我讲这一段吧,那里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。”张翠容对青阅读记者讲述了2003年她在受以色列控制的加沙地带的采访经历。前去报道组织的张翠容住在民宿里,“凌晨一点巴勒斯坦武装与当地犹太定居点发生交火,导弹在与我一街之隔的民居爆炸。”她缓缓道来,“我拿着录音机冲出去,有人抱着一个十个月大的婴儿在哭,baby已经死了。那个场面太让人痛苦了。”张翠容说,“一线记者多有风险,但大全职记者至少有较多的紧急援助通道,而作为的记者,遇到任何情况必须自行解决,需要机警、勇气,加身就要夺命狂奔。”
在记者的词典里,“与死神擦肩而过”并不是炫耀的资本,他们恐怕根本没有这个概念。在现场,屏幕上福莱的照片翻过去,就是日本记者后藤健二的面孔,他的生命也终结在ISIS手中。“一些会我们对战争的看法。记者不是去冒险,也不是闹着玩。他们有,要去的地方把和底层的声音带出来。你可以说他们很天真,但是可以停一停,想一想——”张翠容忽然停下来,现场寂静,读者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见解,却看到这个女人长久的哽咽,她不断用纸巾拭泪,泣不成声地说着“对不起”。“在他们之外,还有很多没有登条的记者,默默地工作,默默地。”最终她说道,“我一直认为记者冒险的底线应该是怎样都要自己的生命。后藤健二的事情让我思考,为什么他们冒险到把自己的生命也可以贡献出去。大概是他们觉得,有一些东西,比生命更有价值。”
“战争的最大者是。”张翠容一再强调“到前线去”。“一些主流上的声音,有很大影响力,但就是他们写的那样吗?”在充满纷争的现场,不仅会被战火,底层也会被静音。尽管张翠容的履历上写满与的对谈,可她谈起最多的,还是百姓真切的疼痛。
在读者互动环节,有人誉她“战地玫瑰”。“啊,不要!”她赶快,“我真的很不喜欢玫瑰花。”她告诉青阅读记者,是因为,人一旦带有某种之后,便容易膨胀。她禅修,不断省察自己,她言及圣雄甘地的人生哲学,“只有把自己放到很低的谦卑处,才可以看到自己,才可以看到别人。”
另一片海
流血的与不流血的战争
“3月,在突尼斯参加世界社会论坛,气温超低,之后到杭州参加‘万隆·第三世界六十年论坛’,天气也不好,都是差点生病,昨天在遇到大雨。”张翠容用纸巾擦了擦鼻子,“终于感冒了。”5月11日下午4点半,她把每日专栏文章传回报馆后,一刻不停地赶到了大学。负责接待的女生前来迎接,真诚而尊敬地向她问好。穿着米色风衣、红色高跟鞋的女生与羽绒服、运动鞋打扮的张翠容并排走着,夕阳伴着绝美的云,横在燕园上空。
“在我的课堂上,张翠容老师是一直没有出场的嘉宾。”大学新闻与学院的小会议室里,王维佳老师在做开场白,“张老师以记者的身份穿越中东地区的战火,横跨十年与记录的《中东现场》,是我课程的必读书。她的新著《另一片海》,讲述和反思‘阿拉伯之春’、欧债风暴和新主义。我们掌声有请张老师。”
“谢谢王老师的。”张翠容沙哑着嗓子笑道,“今天和大家分享这段时间在地中海的。”曾经,去地中海旅行几乎可以与浪漫画等号,历史与艺术在蔚蓝色的海湾紧紧拥抱,然而张翠容所去的地中海全然不同:“2010年底,北非突尼斯小贩的这把火,燃烧了阿拉伯地区人民的痛,也点燃了债务危机的欧洲人。它们的背景音,是2008年由美国的金融海啸,随之而来的是全球的高失业、高通胀,还有与经济的欺诈。”
这一次,张翠容的目的地不是枪林弹雨的战争,而是、无助与失落的一代。她告诉青阅读记者:“我不只是关注流血的战争,不流血的经济战、货币战、意识形态战可能与流血的战争同时发生,把人慢慢地掉可能更。”
“这是在突尼斯,世界社会论坛召开的同时,一群工人正在,为低薪酬、高失业率。他们占领了筹备论坛的工作室,希冀引起国际重视,可是论坛期间并没有人理会,这是在被欧美称为转型最成功的地方。至于埃及,众所周知那里的人正在经历严冬。”张翠容说着,一位工程系的女生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。
地中海的另一端,张翠容采访到的南欧人的境况可以更精准地解释“失落”——葡萄牙、意大利、希腊、西班牙、,这五个国家经济不景气,出现债务危机,公共赤字超过3%,还被贴上了高福利养懒汉的标签。然而一连串的债务背后,难挨的是生活在其中的人们。“社会的1%向99%进行财富。”
张翠容带来当地人的消息:在希腊,失业的人无法负担居所逃之夭夭;在西班牙,有许多失业、失婚、无家的“三失青年”……她希望通过自己的报道拨开,“危机不只是北民的呐喊,也不是南欧一堆债务数字。”
在这片被经济衰退、阴影的地区,人们在疑惑:为什么经历了运动,好像得到了某些之后,一切并没有好起来?张翠容也在提问,她向历史,向、学者、作家和社会运动者寻求答案。埃及的经济学教授易卜拉欣·欧尼沙威告诉她,新主义摧毁了埃及;雅典大学经济学教授瓦鲁法科斯告诉她,这是资本主义全球性的结构性危机,她记下现已成为希腊财长的瓦鲁法科斯对新主义的,“过去二十多年来,世界视市场为的必备条件,可是两者其实没有必然的关系;反之,如果资本不受控制,它掉过头来可以与大众利益作对,。”
在《另一片海》中,张翠容尝试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和回答问题,譬如欧债的根本成因真的是由于过高的社会福利吗?欧洲债务问题没有真正解决时,欧美为何继续实行甚至加大量化宽松政策?半岛在埃及变革期间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?还有,新主义仅仅属于意识形态范畴吗?“我跑去采访,埃及的教授给了我反思新主义的角度,我写成了一本与之前不太一样的书。除了故事之外,也希望能提供一个宏观的分析框架。”
正是在亲眼目睹过一些事件和细节之后,张翠容意识到,地中海地区的年轻一代的生活,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死气沉沉,但这些微小的改变,主流声音鲜有报道。“一些人消失在广场上,但并没有消失在社会里。”她在的高山上找到希望的石头,“危机固然负能量,但不少人没有失去改变命运的期待,在不断中带来种种可能性。”她看到,经历危机的希腊人做出改变,回归农田与社区,寻找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;西班牙的年轻人调整以往的个人主义生活方式,开创合作的新生活,探索社区货币、时间银行来抵抗欧元,开展城市农耕,重拾劳动的……“危机不,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勇气和创意跨过去。我姑且称之为着的希望,我感到责无旁贷,一一记录之。”
面对主流
了解事实、思考,而非跟着走
“在前线,我们这些记者会开玩笑说,自己是第五权,监督或许正在失效的第四权。”张翠容相信,应该思考,而读者接触的观点越多,就越有可能保持冷静,不至于落入的。“我不是主流,主流有时会购买记者的稿子,这也是我们的生活来源之一,我们需要靠主流的影响力来发出声音,让读者看到另外的故事,思考未曾想过的问题。”
“一些专家、学者和记者,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。”张翠容期待的是,面对问题能有不同的声音发出,能触发人们不同的思考,观他者也可以省自身。“比如反思新主义,目前主要限于学术圈和社运圈,社会大众层面并没有很好的讨论。与主流声音不同,我并不觉得孤立无援。我觉得社会主流还是比较简单地理解私有化、化,他们应该看看拉丁美洲、欧洲的经验和教训,现在没赶上糟糕的情况,不代表永远不会赶上,我们不该怀有浪漫的想象。我也在反思,其实只是达到理想社会的一种手段,而不是最终目的。我不是否定,只不过这种手段是需要不断调整和完善的。”
有时,她会直言不讳地做出。“现在一些作者成了主流声音,他们的写作,生活化、故事化的方法平易近人,但是我不敢苟同。”她的方式还是用笔表达。伊拉克战争爆发五年后,旅美作家林达在《亚洲周刊》上刊发文章《你所不知道的伊拉克》,写伊拉克前的坏,写美军进驻伊拉克的好。张翠容写了一篇《我所知道的伊拉克》与之笔战,讲述那些刺在她生命里的故事。她向青阅读记者讲起在伊拉克的一段:“在巴格达,我曾采访一家五口,男主人安慰自己的孩子‘这是一场虚拟的星球大战’。2003年7月,我又去探望他们全家,那里全部被炸成断壁残垣。面无表情地和我说,他们全都死光了。在52℃的气温里,我哭不出来。记者应该,不能当战争的宣传机器。”张翠容认为这场辩论她胜出了,“林达无话可说。”
从科索沃战争前后至今,张翠容进行战地采访,做记者已17年,她也经历了自身的变化。“世界观改变不少,一个朋友直到我做了记者才愿意和我讲话,他说以前我就是一个浅薄的主义者。”她喝了一口姜茶,对青阅读记者说,“原来跟着主流,走得很舒服,对世界的认识从书里和新闻里来,对实际情况有了解之后,就有改变。我们可以有立场、有判断,但前提是,你应该对事实有了解,有思考。”这是她用脚走出来的经验,也是她自身的成长。
张翠容邀请听众、读者与她同行,不论是思考,还是加入记者的队伍。“我的旅行,几乎只买单程票。我现在很会订廉价票,这次从到往返只花了1600港币。很多地方的物价很便宜,在一些安全的地方,住民宿一晚10美元,你还可以和当地人成为朋友。有些英美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,就跑到埃及去做记者,赚很多哦!”
在的这几天,张翠容借宿在不同的朋友家,这些地方有一个共同点——离第二天的目的地很近。一次临行前,房主人的管家向翠容要一本签名书,“写我儿子的名字吧!”这位来自安徽的中年男人说。“六岁的孩子可能只能看这些照片。”张翠容签了名,翻开书,指着一张自己与突尼斯南部年轻人的合影说,“可以告诉他,这个就是写这本书的阿姨。”她并不觉得把书送给一个六岁的孩子是徒劳,“十几年后,他能读懂这些文字时,时局可能变了,但他依然可以知道在自己还小的时候,世界经历过什么。”
在北大的,有学生想和张翠容探讨美剧《国土安全》,她一脸疑惑,她不知道这部美剧。“我没有时间啊,连的电视都不会看,的都在报道什么国际花边新闻!英国王室生了孩子可以做两个版面!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写,如果写一本记者的指南手册会不会好看?我还想写写这些年见到的孩子们,还有每个地方的教育……”
张翠容说自己不害怕死亡,“我正在学习它。我觉得死亡有特别的意义,让我们了解生命,并把握每一分钟。”她依然准备着,买一张单程票,启程,去有争议的地方。“越过自身经验的边境,就是世界。”她的电脑屏幕上,一个红衣少女站在高崖上,伸手触摸远方。文/本报记者 张知依摄影/本报记者 郝羿